我以為從生物學的觀點看起來,人生幾乎是像一首詩。它有韻律和拍子,也有生長和腐蝕的內在循環。它開始是天真樸實的童年時期;嗣後便是粗拙的青春時期,企圖去適應成熟的社會,具着青年的熱情和愚憨,理想和野心;後來達到一個活動較劇烈的成年時期,由經驗上獲得進步,又由社會及人類天性上獲得更多的經驗;到中年的時候,才稍微減活動的緊張,性格也圓熟了,像水果的成熟或好酒的醇酣一樣,對於人生漸抱一種較寬容、較玩世、同時也較溫和的態度;以後到了老年的時期,內分泌腺減少了它們的活動,假如我們對於老年能有一種真正的哲學觀念,照這種觀念調和我們的生活形式,那麼這個時期在我們看來便是和平、穩定、閒逸和滿足的時期;最後生命的火花閃滅,一個人便永遠長眠不醒了。我們應當能夠體驗出這種人生的韻律之美,像欣賞大交響曲那樣地欣賞人生的主旨,欣賞它急緩的旋律,以及最後的決定。這些循環之動作,在正常的人體上是大概相同的,不過那音樂必須由個人自己去演奏。在某些人的靈魂中,那個不調和的音鍵變得日益洪大,結果竟把正式的曲調掩沒了,如果那不調和的音鍵聲音太響,使音樂不能繼續演奏下去,於是那個人便開鎗自戕,或跳河自盡了。這是因為他缺乏良好的自我教育,弄得原來的主旋律遭了掩蔽。反之,正常的人生是會保持着一種嚴肅的動作和行列,朝着正常的目標前進。在我們許多人之中,有時震音或激越之音太多,因此聽來甚覺刺耳;我們也許應該有一些以恒河般偉大的音律和雄壯的音波,慢慢地永遠向着大海流去。
一個人有童年、壯年,和老年,我想沒有一個人會覺得這是不美滿;一天有上午、中午、日落,一年有春、夏、秋、冬四季,這辦法再好沒有。人生沒有什麼好壞,只有『在那一季裡什麼東西是好的』的問題。如果我們抱着這種生物學的人生觀,循着季節去生活,那麼除自大的獃子和無可救藥的理想主義者之外,沒有人會否認人生確是像一首詩那樣地生活過去的。莎士比亞曾在他的人生七階段的那節文章裏,把這個觀念極明顯地表達出來,許多中國作家也曾說過與此相似的話。莎士比亞沒有變成富於宗教觀念的人,也不曾對宗教表示很大的關懷,這是很可怪的。我想這便是他所以偉大的地方;他把人生當作人生看,他不打擾世間一切事物配置和組織。正如他不打擾他的戲劇中的人物一樣。莎士比亞和大自然本身相似,這是我們對一位作家或思想家最大的讚頌。他只是活在世界上,觀察人生而終於離開了。
(抄錄自 林語堂著 <<生活的藝術>> 遠景出版社)
每個生命是一隻孤獨的小舟,但也都像照片中的漁夫展現著無比的生命力。
附記:照片如有侵權請告知,當卽刻刪除。
感謝老夫容許採用其部落格<<漁父>>上的照片。
照片中的這一葉扁舟所泛起的萬頃水波確實將李後主這首<<漁父>>的意境輝映得淋漓盡致;也觸動我抄錄<<詩樣的人生>>,發表。
在春耕、夏作、秋收、冬藏的每一人生階段,不僅要了解『在那一季裡什麼東西是好的』,也應清楚以何者為重,更要體悟「春、夏、秋、冬」各有它的美,也都不能讓「它」輕易留白;每一階段你付出得愈多,不斷地增加生命的廣度和深度,你的人生就愈值得喝彩。在最後生命的火花閃滅那一剎那,我們仍會滿足於曾經擁抱過的『詩樣的人生』;我們都只是過客,只是『活在世界上,觀察人生』,而最終都要以能欣然離開為追求境界 (請參閱蓮塘白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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