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石濤(1642-1707)的影響下,揚州八怪 (汪士慎、李禪、金農、黃慎、高翔、鄭燮、李方膺和羅聘) 也都反對用筆必用某派某法,他們強調作畫要抒發自家的真實性情,樹立個人的風貌,性之所發,筆之隨之,無法無派,無古無今。
鄭燮(鄭板橋,1693-1765)擅畫竹,在題<<蘭竹圖>>中云:
敢云我畫竟無師,亦有開蒙上學時。
畫到天機流露處,無今無古寸心知。 註:「天機」是指人的靈性、秉賦
他說:後園竹十萬枝,皆吾師也,復何師乎? 他又題畫云:
少年學畫守規模,老大粗疏法盡無。
但得宋元氣韻在,何需依樣畫葫蘆。
不但不守法,而且「法盡無」。當然,古人不是不能學;學古人,鄭燮提出兩點意見,其一是「師其意,不在跡象間」;其二是「學一半,撇一半」。他的兩段題畫文:
鄭所南、陳 古白兩 先生善畫蘭竹,燮未嘗學之。徐文長、高且園兩先生不甚畫蘭竹,而燮時時學之弗輟,蓋師其意,不在跡象間也。文長、且園才橫而氣豪,而燮亦有倔強不馴之氣,所以不謀而合。彼陳鄭二公,仙肌仙骨,藐姑冰雪,燮何足以學之哉?……
石濤和尚客吾揚州數十年,見其蘭幅極妙,亦極好。學一半,撇一半,未嘗全學。非不欲全,實不能全,亦不必全。詩曰:
十分學七要拋三,各有靈苗各自探。
當面石濤還不學,何能萬里學雲南?
鄭板橋對繪畫的見解,更有兩段名言:
江館清秋,晨起看竹,煙光日影露氣,皆浮動於疏枝密葉之間。胸中勃勃,遂有畫意。其實胸中之竹,並不是眼中之竹也。因而磨墨展紙,落筆倏作變相,手中之竹又不是胸中之竹也。總之,意在筆先者,定則也;趣在法外者,化機也。獨畫云乎哉。 (題畫竹)
「眼中之竹」是現實中真竹,見到竹想畫,畫哪些,不畫哪些,畫出什麼意思,就要經過心思,於是變為「胸中之竹」。但落筆時又會因筆墨的關係(濃淡乾濕以及勢趣等),又會有變化,這就是「手中之竹」。他提出的「化機」是「趣在法外」,一語道出了繪畫的奧妙。
文與可畫竹,胸有成竹;鄭板橋畫竹,胸無成竹,濃淡疏密,短長肥瘦,隨手寫去,自爾成局,其神理俱足也。藐茲後學,何敢妄擬前賢,然有成竹無成竹,其實只是一個道理。 註:文與可(1016-1079)善墨竹
「胸有成竹」,則作畫時,振筆直追,把胸中之竹再現於畫下,這是一法;「胸無成竹」,作畫時,率爾落筆, 一兩 筆畫出後,趁「勢」寫出,勢盡而畫成。這樣畫,不是按胸中預計的「竹」畫出,而是根據筆勢和畫面的需要「隨手寫去」。以藝術的規律而論,「胸無成竹」更有價值,作畫時也更能抒發畫家的情意。 但「胸無成竹」不可能在落筆時胸中一片空白,第一筆竹總要有的,然後根據筆勢的發展和情緒的波動而發展;「胸有成竹」,落筆再現胸中竹時,也不可能濃淡疏密完全不變。
藝術相通之理,可對應了解拉琴下第一弓是何等重要,它關乎勢趣的形成,將直接影響演奏者情意的抒發。我的想法:樂曲的創作如以短文的書寫來譬喻,一篇好的短文的破題,就如同一首好的樂曲的起頭。短文的破題是在整篇文章的架構和文思形成後,才下筆的;同樣的,樂曲的起頭也是在整個樂章的架構和樂思形成後,才譜寫的。因此,短文的破題有整篇文章的架構和文思之精神內涵,樂曲的起頭也有整個樂章的架構和樂思之精神內涵。所以拉琴下的第一弓不僅僅是起頭的樂句,還隱涵整個樂曲的情意。更貼切的說法:那一弓不僅僅是「下弓」,而是在「造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