叔本華和尼釆都深知生存的艱辛。但是,叔本華視藝術為避難的所在,是可以使人暫時避開生命的不滿足,並且進入凝思狀態的一種境域;尼釆卻視之為某種能使我們安於生命而非遠離生命的東西。因為藝術,我們才不必否定意志。尼釆認為弱者才會否定生命,而追隨叔本華;強者創造美,而肯定生命。這個說法特別切合悲劇的藝術。
尼釆瞭解我們所知的唯一的一種生命是由各種對立組成。沒有痛苦,就沒有快樂;沒有黑暗,就沒有光明;沒有恨,就沒有愛;沒有惡,就沒有善。「靈界」裡或許沒有對立,但是在生命裡,天堂與地獄攜手並行,這兩者唯有在死後的理想之地才會變成分開的實體。因此,最偉大的藝術總會有悲劇的意味,必須同時包含悲傷與勝利;也因此,否定苦難就是否定生命本身。尼釆認為逆境,尤其身體或精神上的病痛,會激勵創作的過程。一個人唯有克服逆境,才會發現本身真正的潛能。
尼釆深以為「崇高的極致就是用藝術克服崎嶇坎坷」;他讚揚希臘人「用大膽的眼光逼視所謂的世界歷史的浩劫動盪及大自然的無情」,絕不甘於「聽天由命」或「否定意志」,他們用藝術作品來肯定生命。所以,悲劇的創作是對生命磨難的回應,也是駕馭這些磨難的方式。悲劇可以使人學著去體會生活雖有苦難,生命依然崇高。尼釆使我們理解為什麼即使悲劇傑作如<<英雄交響曲>>的慢板樂章或<<諸神的黃昏>>的齊格非<<葬禮進行曲>>,也是在提升生命。我們已經從純粹的音樂享受進而向生命的本相說「是」:生命有悲、有喜、有苦、有樂。<<悲劇的誔生>>的基本主題就是尼釆的觀感:藝術詮釋世界的意義,也使生存名正言順。
尼釆在<<詩的藝術>>裡寫道:
於是我這樣自問:我的整個身體究竟指望音樂的什麼呢?我想,是音樂本身的收放自如:彷彿肉體的所有機能都隨著自在的、無畏的、奔騰的、自信的節奏而躍動;彷彿讓鉛鐵般的生命鍍上溫和美妙的黃金旋律。我的憂鬱想要在「完美」的隱匿處和深淵歇息,那就是我為什麼需要音樂。
阿波羅,光明之神,掌管幻想與夢的內在世界,他是次序、尺度、數字、節制之神,是約束難控制的本能的神。他特別會顯現於雕塑的藝術。相反的,酒神戴奧奈色斯是解放、醺醉、不羈的放縱及狂歡慶祝的神。他特別會顯現於音樂。 所有的藝術作品一定都是酒神成分和阿波羅成分以各種不同的比例構成的,因為藝術的存在不能沒有人類的情感,也不能缺乏整理並表現那些情感的方法。
尼釆的音樂觀與眾不同且特別值得一提的是:
第一, 尼釆認為音樂的藝術不但能使人甘於接受生命,也能提升生命。他稱音樂是「熱情」賴以「自得其樂」的一個憑藉;音樂不逃避現實,也不出脫塵世;音樂的藝術在讚揚生命的本相,從而超越其中的悲劇本質。
第二, 尼釆認為音樂以軀體和情緒為根據:音樂不論由多少阿波羅屬性的技巧塑造和組構,仍然紮根於身體,具有酒神的屬性。
第三, 尼釆認為音樂用悲劇的手法結合阿波羅和酒神兩個原則。基督教試圖排除藝術裡的酒神屬性,但是酒神卻在音樂裡以快樂歡欣之姿再生。
禪學「南北宗論」以神秀為首的「北宗」是漸悟派 (漸次苦修而悟道);以慧能為首的「南宗」是頓悟派。將神秀的偈語「身是菩提樹,心如明鏡臺。時時勤拂拭,莫使有塵埃。」和慧能的偈語「菩提本無樹,明鏡亦非臺。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做比對,道家是講「無」的,佛教是講「空」的,禪宗既講「空」,又講「無」。從「空」、「無」的觀念論之,慧能的偈語遠超過神秀的偈語,是最徹底的「空」和「無」。但實際上,修禪者能有頓悟慧根的誠如鳳爪麟角,一般還是得漸次苦修而悟道,且大都是極其一生也沒緣悟道者居多。以神秀和慧能的偈語做比對或以叔本華和尼釆的哲學做比較,都有其層次和境界上差異。不管是禪學或哲學,它們一樣都是為「思慮澄靜」、「洞明事理」試圖瞭解「本相」、「實體」和「本質」的學問。
巴赫的音樂譜寫的千千萬萬音符裡,每一音都表現了他那真誠、莊嚴的宗教情操,及對神靈堅定不移的信念。無神論的叔本華和尼釆兩位哲學家論音樂,是否能體驗到此一層次,倒是一值得探討的問題。或許他們的境界僅止於「身是菩提樹,心如明鏡臺。時時勤拂拭,莫使有塵埃」,還未達到「菩提本無樹,明鏡亦非臺。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但不管答案為何,他們對於音樂的論點都有其獨到之處,都值得深思細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