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2年,林風眠 (1900-1991) 在《抒情·傳神及其他》一文中,特別回應讀者談了《蘆雁》的創作過程。他說──
多年前,我住在杭州西湖,有一個時期老是發風疹病,醫生和家人要我天天去散步,我就天天午後一個人到蘇堤上,來回走一次,當時正是秋季,走來走去,走了三四個月,飽看了西湖的景色,在夕照的湖面上,南北山峰的倒影,因時間的不同,風晴雨霧的變化,它的美麗,對我來說,是看不完的。有時在平靜的湖面上一群山鳥低低飛過水面的蘆葦,這些畫面,深入在我的腦海裡,但是我當時並沒有想畫它。解放後我住在上海,偶然想起杜甫的一句詩“渚清沙白鳥飛回”,但這詩的景像是我在內地旅行時看見渚清沙白的景象而聯想到這詩的,因此我開始作這類的畫。畫起來有時像在湖上,有時像在平坦的江上,後來發展到各種不同的背景而表達不同的意境……。
我作畫時,只想在紙上畫出自己想畫的東西來。我很少對著自然進行創作,只有在我的學習中,收集材料中,對自然作如實描寫,去研究自然,理解自然。創作時,我是憑收集的材料,憑記憶和技術經驗去作畫的,例如西湖的春天,就會想到它的湖光山色,綠柳長堤,而這些是西湖最突出的東西,也是它的特性,有許多想不起來的,也許就是無關重要的東西了,我大概是這樣概括自然景象的。
林風眠這段話的重要,不單在說明了《蘆雁》一類作品的創作過程,更讓我們知道了他進行風景創作的特點不是對景寫生,而是根據回憶和形像素材來畫。他依據自己的藝術原則和立場,強調精神的表達與心靈的自然流露,運用回憶、想像和虛構,在畫面上創造出他的精神取向、趣味格調和心靈嚮往。他以自己的藝術表明,他的生命是要通過藝術形式結構尋求一塊物我兩忘、人與自然和諧的心靈天地。這就使他的風景畫既區別於一般對景描摹的西方畫家,也區別於過分忽視個人直接經驗的中國畫家。
對西湖的回憶不只創作了《蘆雁》,還創作了一批以西湖景色為母題的風景畫。它們多描繪西湖的春天或秋天,大抵是平遠的湖水,小橋,瓦屋,柳樹。垂柳永遠是第一主角,真是“吹盡繁紅,占春長久,不如垂柳”。水面和草地或迷離或明媚,偶而有一兩隻水鳥出現,但絕無人影。畫面大多柔和、寧靜,有時也畫綠條輕搖,翠色可人,卻極少冶紅妖綠;在濃郁的檸檬黃或桔紅所形成的芳草淒迷細雨濛蒙的美麗後面,似乎可以感到一絲“斷腸春色”式的感傷。林風眠的記憶絕不限於西湖景色,一定還有在那裡逝去的生活,那生活曾經是充滿青春朝氣的、輝煌的,也有過難忘的矛盾、痛楚和無奈。他懷念西湖,西湖也是他的傷心地,正如他懷念家鄉但從不回家鄉一樣。這種傷感發自畫家內心深處,是不覺然間流露的,極其個人化,又源於普遍人性。它和景色的美共生,並賦予那景色以動人的內涵。
照片《西湖蘆雁》紙本設色,尺寸:65.5 x 66.5 cm。款識:林風眠。 印章:「林風眠」(白文)、「林風眠」(朱文)。
在《西湖蘆雁》這幅精彩的畫作中,我們看到林風眠更加重視來自體察自然的色彩記憶,在表現這些記憶的過程中,他的西畫修養,諸如逆光、倒影、色彩統調與冷暖的處理、空間感與空氣感的表現等,都發揮了更大的作用。作品仍保持著水墨表現的透明性,但鮮豔色彩(特別是檸檬黃)的運用逐漸增加。尤其垂柳搖曳所產生的透明感(see through),特別讓人感受到微風徐徐的舒適感;那兩隻蘆雁滑翔而下又急拉振翅起飛,像極了熟練的飛機駕駛降落機場跑道平穩起落的那一剎那,更讓整個畫面充滿了動感。畫面同時出現了西方繪畫強烈的視覺衝擊力,又洋溢著中國繪畫的寧靜文化氣質,是為畫作最為精彩之處。
此畫作生動的表明畫家把自由與個性融於自然,把心境移情於對象,把生命激情納入靜觀的中國文化傳統。同時也接受了弘揚理性、和諧、人道、詩與美的西方阿波羅精神於作品中。這幅畫作表現出中國文化含蓄、優雅、寧靜、清冽、剛健的特質,以及西方推崇的希臘藝術特有的“靜穆的哀傷”特質,都被林風眠大師以寬廣的人文胸襟化為充滿生機、靜謐和諧、孤寂而優美的審美整體,這正是林風眠畫作的獨特之處。
這幅畫作確實同時讓人感受到林風眠大師所言想起杜甫“風急天高猿嘯哀,渚清沙白鳥飛回。無邊落木蕭蕭下,不盡長江滾滾來。萬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獨登臺。艱難苦恨繁霜鬢,潦倒新停濁酒杯。”詩境的作畫動機。西湖是他的傷心地,正如他懷念家鄉但從不回家鄉一樣。這種傷感發自畫家內心深處,是不覺然間流露的,極其個人化,又源於普遍人性。這樣的激情下作畫,和景色的美共生,並賦予那景色以動人的內涵。以這樣的心境切入來觀賞,更能讓人感受此畫作的精彩之處,並與林風眠大師的心靈產生共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