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初宣布這個家庭作業時，心裡多少有一點猶豫忐忑；可能有些人覺得不吉利，可能有些人會質疑作業和課程的相關性……。家庭作業是我要修課的同學回去以後，利用周末一個小時左右的時間，坐下來、靜靜的在腦海裡設想：自己最親近的人 (配偶、父母、子女……) 突然遭受意外喪生，這件事對自己的意義是什麼？
也許是課程已經進展一段時間，大家對我有一些信心；也許是同學們已經有相當的韌性──各軍種選出來的優秀軍官、正值壯年；也許是其他因素；我講完之後，台下沒有反應。下周上課時，進入新的進度；我沒提作業的事，同學也沒提。
誰知道，在期末的心得報告裡，有這麼一份令人意外的描述：
「清晨7點多接到家人的電話，高齡70多歲的父親騎腳踏車作晨間運動時，被計程車撞倒，傷勢嚴重。我趕到肇事現場，看到的是扭曲彎形的腳踏車和滿地血跡。大姐二姐滿臉淚痕，手足無措。很奇怪，我心裡一直很平靜，和警員、肇事者作完筆錄，再趕到醫院處理。經過幾天的急救，父親終於脫離險境。在這一片慌亂裡，我鎮定平穩的處理所有大小問題。家人都很奇怪，我自己卻知道為什麼；因為我作了那個家庭作業，在腦海已經經歷了類似的情境……」
看到這份報告，我長長的噓了一口氣；一方面感到慶幸，那場意外有好的結局；一方面覺得欣慰，自己出的家庭作業竟然發揮了一點功能。
事後再想到這件事，不禁回想起當初會出那個家庭作業的轉折……。
幾年前，因緣際會接觸「金剛經」；這部經典雖然只有5,000餘字，可是卻可以說是佛教裡最重要的典籍 (之一) 。經文裡反覆鋪陳的有兩個核心概念，其中比較重要的是「離相無住」：各種社會現象 (相) 的意義。都是由人所賦予的；在不同的主客觀條件下，就會賦予不同的意義。因此，既然事物原始的意義其實是空洞的，人就可以不受事物表相的牽制；在情緒上可以掙脫喜怒哀樂的起伏，而成為一如止水的平靜無漪。而且，掙脫表相的羈絆 (離相) 之後，心情上也可以不執著於任何特定的情懷 (無住) 。
金剛經所論述的境界，就是這種憑著理智上的自我說服、和心智肉體上的不斷鍛鍊、最後所達到無牽無掛的極致。不過，雖然我對金剛經在智識上的精緻奧妙非常折服，我也體會到一些曲折。固然，「無住」是非常令人神往的境界，可是誰來宣揚金剛經的意旨呢？誰來渡化眾人呢？要找到有慧根又有功力的信徒，顯然必須依頼某種能分出好壞高下的尺度。可是，一旦運用這些世俗的價值判斷，馬上又著相了。因此，在宣揚教化上，就出現這麼一種根本的予盾──不著相、不足以渡眾；一著相，又和教義相違！
還好，我對金剛經的探討，純粹只是基於智識上的興味。相對於其他的思想，金剛經離相無住的境界確實頗為高超。而且，就是因為體會到事物在意義上的相對性，所以我才會聯想到那個家庭作業。如果大家能從習以為常的想法裡掙脫開來，藉著另外一個極端的參考點來襯托，或許能對自己的生活有新的、比較深刻的體認。因此，家人的親情是最緊密不過的了，可是，總也有要割捨的時刻。與其在毫無心理準備下面對，為什麼不在理智上先經歷。「預演」過後，不但在心理上增加了韌性，而且，因為曾經「失去」，而更會珍惜目前所擁有的。
當然，我覺得很慶幸，家庭作業沒有出差錯。如果當初的題目是：每個人回家想一個小時，婚姻的意義為何？說不定有人的答案是：「離婚也沒有什麼不好」，也說不定有人真的因此而走上離婚之路。想到這裡，我開始覺得有點困擾……。
(本文抄錄自1999/03/30經濟日報<<熊秉元專欄>>剪報。熊秉元台大經濟系畢業，美國布朗大學經濟學博士，為台大經濟系暨研究所教授，其評論及著作深入淺出，敘事推理風格獨特，深受好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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