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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謂文學的美和一切物事的美,大都有賴於變換和動作,並且以生活為基礎。凡是活的東西都有變換和活動,而凡是有變換和動作的東西自然也有美。當我們看到山岩深谷和溪流具着遠勝於運河的奇峭之美,而他們並不是經由建築家用計算方法所造成時,試問我們對於文學和寫作怎麼可以定出規例來?星辰是天之文,名山大河是地之文;風吹雲變,我們就從而得到一個錦緞的花紋圖案;霜降葉落,我們就得到了秋天之色;那些星辰在穹蒼中循着它們的軌道而運行時,何曾想到地球上會有人在那裏欣賞它們。然而我們終在無意之間發現了天狗星和牛郎。地球的外殼在收縮伸張之際推起了高高的山,陷下了深深的海,其實地球又何曾出於有意地創造出那五座名岳,為我們崇拜的目的?然而太華和崐崙終已矗立於地面,高下起伏,綿延千里,玉女和仙童立在危岩之上,顯然是供我們欣賞的。這些就是大藝術造化家自由隨意的揮灑。當天上的雲行過山頭,而遇到強勁的山風時,它何曾想到有意露出裙邊巾角以供我們的賞玩?然而它們自然會整理,有時如魚鱗,有時如錦緞,有時如賽跑的狗,如怒吼的獅子,如躍跳的鳳凰,如踞躍的麒麟,都像是文學的傑作。當秋天的樹木受到風霜雨露的摧殘,正致力於減低它們的呼吸,以保全它們的本力時,它們還會有這空閒去拍粉塗脂,以供古道行人的欣賞嗎?然而它們終是那麼的冷潔幽寂,遠勝於王維、米芾的書畫。


 


所以凡是宇宙中活的東西都有著文學的美。枯藤的美勝於王羲之的字,懸崖的莊嚴勝於張夢龍的碑銘。所以我們知道『文』或文學的美是天成的。凡是盡其天性的,都有『文』或美的輪廓為其外飾,所以『文』或輪廓形式的美是內生的,而不是外來的。馬的蹄是為適於奔跑而造,老虎的爪是為適於撲攫而造,鶴的腿是為適於涉水塘而造,熊的掌則是為適於在冰上爬行而造,這馬、虎、鶴、熊,自己又何曾想到它們的形式的美呢?它們所做的事情無非是為生活而運用其效能,並取着最宜於他行動的姿勢。但是從我們的觀點說起來,則我們看到馬蹄、虎爪、鶴腿、熊掌,都有一種驚人的美,或是雄壯有力的美,或是細巧有勁的美,或是骨格清奇的美,或是關節粗拙的美。此外則獅鬃如「飛白」,爭鬥時的蛇屈曲扭繞如「草書」,飛龍如「篆書」,牛腿如「八分」,鹿如「小楷」。它們的美都生自姿勢和活動,它們的體形都是它們的身體效能的結果。這也就是寫作之美的祕訣。『式』之所需,不能強加阻抑;『式』所不需,便當立即停止。因此一篇文學名作正如大自然本身的一個伸展,在無式之中成就佳式。美格和美點能自然而生,因為所謂的『式』,乃是動作之美,而不是定形的美。凡是活動的東西都有一個『式』,所以也就有美、力和文,或形式和輪廓的美。


 


(抄錄自 林語堂著 <<生活的藝術>> 遠景出版社)


 


林語堂先生「兩腳踏東西文化 一心評宇宙文章」。


這篇談論寫作藝術的文章,分為甲 技巧和個性、乙 文學的欣賞、丙 文體和思想、丁 自我發揮派、戊 家常的文體及己 什麼是美等六部分。本文僅節錄<<什麼是美>>


林語先生這篇<<寫作的藝術>>,讓人深切了解『個性』其實就是一切藝術上和文學上的成就基礎。他主張專在心靈上下功夫,發展出一種真實的文學個性;真實的文學個性已經培養成功時,筆法自然而然會產生;一切技巧也自然而然跟著純熟。其實,其他各類藝術的成就也然,天分、道德、學養、技巧都得並進,無先後之分。


何以「自然就是美」?何以「最高貴的藝術莫過於單純,最偉大的作品莫過於平易」?何以「與其說音樂的基本成分是聲音,不如說音樂的基本成分是動作」?我們也能由這篇文章找到註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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